记忆!何况为什么她竟然能在他的回忆中行动自如,甚至还能毫无限制地与他对话啊!
明曜着实吓得不轻,一面是对误入神明记忆的惶恐,一面又不可遏制地对同龄的云咎感到好奇。
她恍惚地盯着他出神,陡然脑海间又电光石火地闪过一念:如果他是六百岁的云咎,那她现在又是谁?
“怪不得你总爱待在树上。”按云咎方才对她说的这句话来看,如今的她甚至可能在这儿生活了许久——或许她成为了某只山精?
明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饰和手掌纹路,却根本察觉不出任何异样。她心中疑惑更深,目光移动着试图寻找一个能反光的东西照照,却措不及防地对上了云咎笑盈盈的眼睛。
年轻的神明微偏了偏头:“你在找什么?”
明曜怔怔望着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银发的轮廓,支支吾吾:“我……”
——在她印象里,西崇山上可没有谁也是银发的。
可是,她难道不是一出生就在北冥的吗?即使是难以捉摸的本相之力使她能够与过去的云咎产生联系,此时的云咎也实在不应该记得她来之前的事情啊。
明曜坐在树上想得出神,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下的树枝竟已不堪重负,颤颤欲折。然而更诡异的是,一向细心的云咎此时竟也丝毫没有察觉。
一声轻响传来,明曜身下陡然失重,整个人直直便往树下坠去。她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化为鸟身,却感到腰间被人用力禁锢着揽过,她脑海一阵空白,顺势旋过半圈,扑在云咎怀中,两个人一道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嘶——”
明曜扑在青年身上,倒是一点儿也没摔疼,只是眼下这个姿势比摔得四仰八叉更令她尴尬——她一只膝盖抵在他双腿之间,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撑着他的胸口。掌下,他心脏跳动得愈发急促,明曜感觉自己仿佛一合掌就能将它握在手心。
她又羞又怕,吓得僵在他身上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非礼了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
云咎刚摔倒时还皱着眉轻轻哼了一声,此时看清明曜的脸色,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扬起。
明曜愣愣地看着他的表情从吃痛蹙眉过渡到忍俊不禁,其转变突然到像是恶作剧破了功。她脑海中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且在他逐渐扩大的笑容中愈发清晰。
“哈哈哈哈哈……”年轻的神明脸上的笑容明朗好看,在她记忆中一贯深沉的眸子笑时竟也会眯成弯弯的月牙。他一手护着她的腰,一手撑在身后,看着她通红的脸颊,笑声越发清越。
明曜恼羞成怒,琥珀色的双眼瞪得滚圆:“你、你、你是故意的!”
是啊,哪怕是一千年的云咎,也不可能察觉不到树枝断裂,不会在明知她本体的情况下依旧用这样的方式拉她,更不会如此狼狈地“不慎”摔在地上。
他故意看自己笑话?!
自从进了这段回忆之后,明曜发现的疑点实在太多,她年龄小,经事又少,如今的大脑简直是一团浆糊,只觉得自己受了戏弄,委屈、生气又不好发作,只能恨恨地瞪视着那个笑得停不住的青年,眼眶都红了起来。
云咎回过神的时候,对上的就是明曜委屈得几乎掉眼泪的样子。少女生得好看,一双凌凌滟滟的桃花眼尤甚,此时那又大又圆的双眼毫不掩饰地望着他,眼眶眼尾均蒙上了一层绯红,更隐隐似有泪水在那眼中打转……
他的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慌乱地想直起身安抚她。哪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两人之间的姿势越发地尴尬,明曜几乎是整个人都坐在了他的怀里,那原本就无处安放的膝盖更是……
她望着眼前忽然凑近的俊脸,眼睛一眨,两滴晶莹的泪珠直直落在他的手背上。
云咎似被那泪水烫到,眼中的歉意越发深浓,刚想抬手替她拭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
明曜一个巴掌干脆利落地挥在了他的脸上。
少女的双眼如明星般亮得惊人,银发散乱,双颊飞红,贝齿几乎将殷红的唇瓣咬得失色。那本就过分惊艳的美貌仿佛被这一瞬的怒意点亮,照得整片西崇山都黯然失色。云咎怔然望着眼前这一幕,感到自己原本逐渐平复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疯狂敲击着他的胸腔,甚至连脸颊的疼痛都抛诸脑后。
他想起神鸟出世的那一天,莹蓝的光辉笼罩了整座神山,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摇曳着盛放,方圆百里的鸟雀朝西崇山飞来,又被挡在了神域的范围之外不甘地鸣叫。他一路向光辉的源头而去,在花叶繁茂的楝树下看到了新生的神鸟。
它那样小,甚至还无法稳当地站立,他无法相信这样弱小的生灵能迸发出那样耀眼夺目的光辉,更不敢伸手将它捧起。
年轻的神明手足无措地望着它,直到它转过毛茸茸的脑袋,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鸟儿啾啾的鸣叫了一声,比石子落地的声音还要微弱,却在他耳边发出了石破天惊的轰响。
他激动地望着它明黄色的大眼睛,期待着它是否会如同某些其他的神鸟那样依赖上出生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如果它也是,他……
然而小鸟在打量了他几眼之后别过头,望着头顶的大树小声地叫了起来。
于是他在那棵楝树上替它搭了个巢,甚至不敢动用神力,而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捧进了巢穴。
他一日三次在树下仰头看它,看它一天天长大,看它喜新厌旧地飞到了其他树上,又甘之如饴地为它另筑了一个巢穴。
直到有一天,他照理在一棵棵苍天大树下寻找它的身影,却蓦然望见了一个银发白衣的小姑娘,蹲在山顶高高的榕树上朝远处眺望。
他瞬间认出了它,却不敢在上前一步。
她永远望着远远的天地,不曾将视线落在他身上哪怕一刻。
她在树上望着西崇山以外的山川,他在树下望着她。
回神时,他看到自己无意识抠剥树皮的指尖,已凝结了干涸的鲜血。
那棵树受不了神血的滋养,枯死在他的身前。
“……”明曜在几息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手上的余痛提醒着她刚刚那一巴掌挥得有多不留情面。她又想哭了,那双满是怒意的大眼睛中只剩下惊愕和迷茫,泪水如雾般氤氲在眼眶中,似乎下一瞬便要夺眶而出。
云咎呆呆看着她几番转变的神情,心中觉得可爱,可他的笑意尚未淌出眼底,又见她双目泪湿润起来。
“怎么了?”他心头狠狠一揪,本以为她解了气,谁知打了一巴掌,这小姑娘倒先委屈起来。
——难道是觉得那巴掌太轻了?
云咎当即开口:“你要是不解气,再来一巴掌便是。”
云咎阴阳怪气的话她不是没听过,却是第一次讲那字句念得如此平静温和,可越是如此,便越令她惶恐。明曜闻言浑身一颤,越发瑟缩,眼泪控制不住地坠下来:“不……您说笑了,对、对不起。”
云咎的表情在听到她的道歉后空白了一瞬,随即意识到:原来她竟是在担心自己下手过重了。
明曜扇的那巴掌虽然来势汹汹,可落到脸上带来的痛感,比起云咎从小习剑时常受的伤来讲,却实在不值一提,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抚眼前这泣不成声的少女,只能一遍遍重复道:“没事……一点事儿都没有,我不痛,如今已经没有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