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于同族的联系——明曜无比清楚,她心中生出的那种熟悉感远比同族的关系要更为紧密, 甚至像是……来源于血脉的本能。
明曜的目光随着双头蛇的动作缓慢移动,与此同时, 她也清晰地感觉到溶于骨血之中的每一分本相之力, 都在随着自己无序的心跳一同悸动着蔓延去四肢百骸。水晶中的影像太过真实清晰, 清晰到明曜几乎要鬼使神差地上前,试图用双手去触碰双头蛇漆黑的鳞片, 将本相之力完完全全地覆盖他的全身。
不出于任何目的地, 明曜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自己又与他究竟有何渊源。
屋内寂静,伏尊重新于案前坐下, 将暮浔方才敬的酒一饮而尽。老者复杂深沉的目光重新投回双头蛇水晶中的映像上, 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用低到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 对前方道:“不喝一杯吗?”
明曜闻言心头一跳,警惕地朝周围望去——没有人,在暮浔走后,暗室中就只剩下伏尊一人了。
她屏气凝神地盯着伏尊神情淡漠的面容,许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刚刚出现了幻听之时,水晶中的巨蛇影像骤然消失,一道裂痕自水晶内里由下至上地延伸,很快如同蛛网般密布其上。
伏尊抬起眼,浓白密长的眉毛低低压着他的五官,黑暗中,他的轮廓显出了些微的戾气:“一切如你所愿。”
三丈高的水晶骤然破裂,剔透的碎屑如同白沙,顷刻积落满地又化为鬼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明曜一怔,在看清那人影兜帽下容颜的瞬间几乎尖叫出声——是鬼王!
为什么……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此地啊!
这段回溯,距离二人千年前的相遇,又已经过去了五百年。鬼王的容貌并没有分毫改变,甚至通身的气质,要比他当初与明曜初见之时更加沉稳一点,他的语气中带着和缓而疏离的笑意,仿佛并未察觉到伏尊语气中的敌意:“是在下该恭喜神君得偿所愿才是。”
“得偿所愿?”伏尊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暮浔此次无法顺利得手,我不介意碾了你,遍洒东海喂鱼。”
“神君爱子心切,令人感怀。”鬼王谦恭俯身为伏尊添酒,语气不急不缓,“此番在下来到东海,是有要事所求,若在下所言不实,非但事与愿违,还会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如此无利可图的阴谋,在下不会做。”
“三殿下此番游历,一定马到成功,得偿所愿。”
龙神闻言脸上也并没有任何喜色,他自案前缓缓起身,无视了鬼王奉酒的动作,只道:“本君是看在素晖的面子上,才予你信任,可你究竟是不是个聪明人,也得暮浔游历而返方可见分晓。你只管记住一句话,东海纵然势微,要捏死你这种微末亡魂,依旧易如反掌。”
“……是。”鬼王垂首回应,双眸之间却生出波澜。他用愈凉的余光望着伏尊离去的背影,在暗室的窄门重新闭合之后,方才不急不缓地直起身,抬手拂了拂黑袍上不存在的尘埃。
明曜如同镜外之人,站在离鬼王不远处的地方怔怔望着他,她死死攥住自己的裙边,手指控制不住地发颤。她就那样一言不发地,僵硬地看着鬼王,像在观察一只近在咫尺的蝴蝶,生怕一个不小心的呼气,就将对方惊扰,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鬼王拎起桌案上的酒壶,仰头往自己口中灌了几大口。片刻之后,他提着酒壶站起来,掀开纱幔绕着暗室转了两圈,遂重新回到原本放置水晶的空位上站定,男人那一双青灰色的眸子缓缓扫视周遭,忽而凉凉一笑:“小丫头,你现在应该在看着我吧?”
短短一句话穿透五百年光阴的阻隔,如寒刃兜头劈向明曜。她站在他所看不见的近旁,那一瞬间几乎觉得自己本相的羽毛都要骤然炸开。她不敢说话,只咬着牙死死望着鬼王,听他接下去的言语。
“走到这一步,你离北冥的真相也不算太远了。千年之前,我引导你去北冥之时,也就是为了现在的这一天。”鬼王幽幽的目光投向暗室的虚空,没有焦点,但也并不显得空洞,“我知道你现在最想问什么,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很快就会有答案。”
“而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曾经的故事。”
“千年前,西崇山的神禽为了逃避天罚,一路逃亡北冥,力竭而亡。北冥魔族心有不忍,将神禽送往堕神之子处寻求重生契机。后堕神之子,双头蛇冥沧,渡半身魔血予神禽,使其得以重生。”
鬼王用平淡到毫无起伏的声调,快速地讲完了这个故事,为侧了侧头,抬手重新幻化出一块完整的水晶。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酒壶,倾身将它放回案上,若有所思地接了一句:“好吧,虽然有点傻……但小丫头,如果你真的听得到……麻烦在关键的时候,记得要知恩图报啊。”
可是……冥沧到底在哪里?它是否就是暮溱?她又应该向谁报恩?!
“不!等等!”明曜望着鬼王走向水晶的身影,急迫地伸手向前抓去——下一瞬,鬼王的身影倏然消失在水晶前,而双头蛇巨大的身影再一次显现其中,明曜骤然扑了个空,整个人重重撞在水晶上……
双头蛇漆黑而泛着光泽的鳞片,随着它快速地游走迅速在明曜眼前滑过。下一瞬,一双明黄色的蛇瞳骤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双头巨蛇三角形的脑袋那样近地贴着她的脸,明曜身体一颤,掌心不受控制地爆发出强大的本相之力。
而那颗水晶,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将她的力量吸纳了进去!
双头巨蛇如有感知般张开了血盆大口,尖牙与鲜红的蛇信一览无余,它的双眼瞳色与明曜本相极其相似,几乎一般无二。那样相似的眼睛,却包含明曜所无法理解的贪婪和亲昵。
然而此刻,她根本就无法去仔细分辨这些微妙的眼神了——明曜感觉自己的双手如同被镣铐束缚着,无法抽离地与冰凉坚硬的水晶表层相连。不受她控制的本相之力滔滔不绝地自她的体内倾泻而出,乳燕投林般奔向水晶的那头。
那种感觉……就像是暮溱当日咬开她颈侧的动脉,贪婪而无可遏制地吞噬她的鲜血与力量。
知恩图报……就是指……这样吗?
如果暮溱就是冥沧,那他在如今要取回他给她的力量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对付东海?是为了鸠占鹊巢,继承伏尊死后的神权?
“只要你愿意答应我……我就算是死,也会把你送出这里。”
灵沨苍白含泪的眼睛在明曜的脑海中一晃而过,绝望而压抑着泣音的字句不断回荡开来。明曜脸色逐渐苍白,神智却开始恢复冷静。
冥沧以本身血予她重生,她多活了这五百年,重新看过了这世间,她见过无垠的海,看过长春的山,在云霞与日落中飞翔过,也在无日无月的混沌之海,感受过最纯粹的善意。甚至……她已经足够幸运,得以与曾经忘却的爱人重逢。
这些都是冥沧带给他的,即便要她以命偿还,她也绝不会推脱。
可是……不能是现在啊。不管是谁的力量,都没有理由用于无休止的复仇和杀戮,龙族的那些孩子无罪,乾都之外的那些百姓更无罪,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至高权柄的斗争之下,首先遭难的只会是无辜之人。
她得找到冥沧,她至少得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而不是想现在这样无缘无故地归还一切,成为一个可能的帮凶或刽子手。
至少……不能是现在。
明曜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她紧咬着下唇,将所有的精力操控体内奔涌不息的本相之力——事实上,云咎分身在离去之前留给她的神力实在太过充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