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明曜不得不调出自己生平所知的所有溢美之词,将每个被她雕坏的姨姨都挨个夸了好几轮,才终于平息了大家的佯怒。
“后来,姨姨们逐渐开始在我面前露出兽身了,”明曜回忆往昔时,漂亮的桃花眸中流露出很耀眼的光彩,那种光彩冲破魔渊的黑暗,几乎灼痛了云咎的视线。
她浅笑着道:“其实姨姨们也不太会雕这种精细的东西,她们后来经常会陪我一起修改这些冰雕……但最终也只能弄成这个样子了。”
云咎垂着眸,抬手摸了摸那些纹路粗粝的雕塑,听着明曜的这些话,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些冰雕的主人……他其实都曾见过的。
那日他执神谕前往北冥,看到明曜可怜兮兮地被囚困在笼中,一气之下,处置了几百个北冥魔族。
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自然记得这些魔兽就在其中。
明曜将他们当做自己的亲人,可他当时不问缘由,就那样专横独断地将他们归为罪人……还在她面前……称他们罪无可恕。
云咎垂下手,几乎不敢去看明曜的眼睛。
可明曜却在他旁边柔声细语地笑:“说起来……我这次回来之后,一直被冥沧关在院中,甚至没有见过姨姨们呢。云咎,等之后有空,就和哥哥一起去找她们吧?”
“姨姨们都是心很软的好人,她们只是有些畏惧你,但我想……如果是我喜欢的人,她们也一定会放下芥蒂的。”
她抬头望向云咎,桃花眸弯弯,像新月,像花蕊:“云咎,你也会放下对魔族的芥蒂的,对吧?”
云咎的呼吸微微滞住,他抿起唇,深深望着明曜,试图阻止将心中波涛汹涌的不安,从自己眼底流出。
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愫包裹着他,懊悔、惭愧、不安……他甚至不敢去设想,明曜知道了他惩处魔族的真相后,会如何看待他。
明曜刚来西崇山的时候,素晖对他说:“若她知道你隐瞒了至关重要的真相,大概会转身就跑吧。”
审判之日近在眼前,他知道“转身就跑”可能会是她对他最轻的处置。
可他……已经承受不起了。
明曜久久没能等到云咎的回答, 她抬眸看向他微微抿起的薄唇,以及眉宇间微蹙的弧度,随后有些黯然地垂下了眼。
他……看起来还是无法接纳魔族啊。
明曜伸手轻轻抚摸过其上粗粝的刻痕, 姨姨们残留下的微薄魔息在她掌中流转,她的身体又因此感到寒冷,但内心却依然是温暖的。
不要紧, 她还有时间能向云咎证明魔族的善意,说不定……等他恢复了全部的记忆……等他与更多的魔族见过面之后, 就能放下曾经的偏见了呢。
明曜慢慢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失望的情绪透露在脸上, 然而还没等她抬起头, 云咎温暖的掌心却包裹住了她的手。
他修长的手指与她相扣,熨帖的神力自掌心传入她的身体。他这次并没有使用蔓生咒,也没有向她提问, 只是这样紧紧牵着她,好像她会在下一瞬消失无踪。
两人从冰雕林返回的时候, 明曜特地绕了一点远路。她小时候也算好动, 因为北冥无甚好玩的东西, 她又无法像魔族一样修炼,因此北冥的角角落落, 也基本被她逛了个遍。
只是那时, 她还尚未与冥沧相认,更没有人向她提过北冥过去那段鲜血淋漓的历史。
那时的她怀揣着最天真单纯的心长大,眼中的北冥与现在也有着截然不同的变化。
那种变化并不存在于她的眼里, 而存在于她的心中。
在意识到云咎有些抗拒她和魔族的故事之后, 明曜改变了策略,她牵着云咎的手一边走, 一边跟他讲北冥的往事。
“这个雾池底下全是寒冰,我小时候不爱来这儿,总觉得太过阴冷。可回溯了哥哥的因果之后,我才知道这个雾池就是当年冰封妖兽残躯的其中一处。”
明曜尽可能生动地向云咎讲述着魔魂口中的那个世界——空荡的北冥,看不见的数万魔魂为了争夺“存在”的权利而厮杀。那些魔魂一批又一批地消散,就连死去也悄无声息,没有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明曜低着头轻声道:“神君,我不觉得他们有罪。万物都有向生的权利,而魔魂自出生起,甚至连半点存在的痕迹都不曾留下。若它们没有神识也就罢了,可偏偏它们知道自己是存在着的,那是一种何等的孤寂呢?”
她说:“有可能的话,我还是会想办法,给剩下的那些魔魂找到合适的躯体,将魔族带去阳光下。”
云咎知道,明曜这话是讲给身为执法神的他听的。于是他静静地听着,有些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在片刻沉默之后低低地应了她。
这天,两人在魔渊走了很久很久,明曜几乎向云咎讲完了自己在回溯中所看到的一切,包括冥沧幻化出来的那个小院子。
明曜知道,云咎一直是一个情绪很淡的人,可蔓生咒引发的高热未散,云咎就连沉闷的神情也比往常来得柔软。
因此,即便明曜不能完全相信云咎变得回千年前的样子,她也想尽可能地抓住这个机会,跟他多讲点北冥的情况。
哪怕云咎依旧无法与魔族共情,至少……他能耐心地听完这些故事了。
明曜好久没有和云咎讲那么多的话,纵然两人走得很慢,云咎又无时无刻不向她输送着神力,讲到最后,明曜依旧累了。
她趴在云咎背上,将脸颊埋入神明宽阔的肩膀,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把最重要的那些故事都讲给他听了。
她略放下心,又用手背探了探云咎依旧发热的脖颈,确定身前的这个人尚没有变回那个铁面无私的执法神,这才终于松懈下来。
明曜迷迷糊糊地对云咎道:“神君,我讲的这些……你会记住的吧?”
云咎脚步不停,声音却稳:“会的。”
明曜道:“那你退烧之后,也一定要记住这些啊。”
“魔族都很苦,我不能再离开他们了。”她说,“神君,我不想违背你,可我已经做好选择了。”
云咎深深吸了一口气,蔓生咒作用在他身上的效力并没有散去,因此他并不能清楚地分辨,此刻自己内心的情愫究竟是源自于那个冷静理智的自己,还是那个受到蔓生咒共情作用影响的云咎。